精选自《推理世界》杂志
北极光/文
潘璐/译
曼珠沙华工作室/图
辽阳的气候果然比上京更加寒冷,秋天也来得特别早,七月末的时候下了一场冷雨,天气就一下子变冷了。八月时分,我和阿桂都穿上了夹袄。
我度过了来辽国后的第一个中秋节,虽然契丹人没有吃月饼的习俗,但我三姐在宫中命人做了些中原的月饼,与辽国国君共享,还派人从上京给我送了一些月饼来辽阳。中秋那天傍晚,萧叶籁奉父亲之命来邀我带阿桂一起去游乐赏月。这个中秋夜,只有我和阿桂两个人共度,有萧大人全家陪着一起过节,倒也热闹些。但我还是怀念在大宋时,宫中所过的中秋,父皇召集百官,游乐宴饮,整个御花园的树上都装饰着通草、绸缎、彩纸做的各色假花,花团锦簇,一派春光气象;另外树上还挂了宫灯,灯上写了灯谜,父皇和诸位皇子猜谜行令,吟诗作对,作诗最好者有赏。每年中秋,我所作的诗词都是一鸣惊人,众臣夸赞,但我从不敢自认第一,因为我不敢抢了二皇兄的风头,让他记恨。这时,父皇便打圆场,封二皇兄为胜出者:“元杰所作诗词工整别致,浑然脱俗,但失之大气。若论古朴深厚,还属元僖。”然后百官向二皇兄道贺。今年,宫中没有我和二皇兄,谁会夺冠?多半是三皇兄罢。八弟也是个神童,现在年纪虽小,再过几年,估计他也超过三皇兄了。
萧平康已经安排好车马,他带夫人和萧叶籁坐一辆马车,我和阿桂坐后面的一辆马车,一起出了城。原来辽阳府外的山脚下有一处深潭,潭水清澈,冬暖夏凉,潭边枫林环绕,每逢深秋,枫叶一片火红,潭中枫叶倒影把潭水映成红色,水天一色,交相辉映,有如赤霞降临。池边有一处小亭,萧平康命人在亭中掌上灯笼,设下瓜果月饼,沏上一壶清茶,我坐在萧平康对面,夫人和萧叶籁坐在两旁,阿桂坐在下手处作陪。
潭边秋风送爽,月映潭中,静影沉璧,甚为幽静,可惜此时潭边枫叶未红,只见澄*一片,倒也别有风味。我暗暗安慰自己:年年都是在宫中过中秋,今年中秋在此天地开阔之处度过,倒也新鲜别致。
萧叶籁第一次见家中买回月饼,觉得特别新奇:
“中山王,你吃月饼啊,这是我们家从汉人店家那儿买来的,你尝尝味道怎样?”我看了一下那些粗劣的豆馅饼、枣泥饼,哪有半分中原月饼的模样,但萧叶籁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一副馋得不行的样子。我袖中正好有一个莲子馅月饼,便拿出来掰了一半给她,她吃得津津有味,连说这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点心。
我想起往年在宫中中秋赋诗的情景,对阿桂道:
“拿笔墨纸砚过来,我要写诗。”阿桂面有难色:“刚才走得匆忙,我没想起要带这些。”
萧夫人忙打圆场:“我带了些梳妆之物,中山王可以眉笔为笔,眉黛为墨,一展文采。”萧叶籁拍手道:“好啊,我要品读中山王的佳作!”
我用茶水把萧夫人的眉黛化开,用眉笔蘸了,在手帕上写道:“长天融碧池,落霞染红蓼。湖映柳褪绿,泽间苇枯苗。纷纷木叶下,渺渺孤雁遥。天下水同源,乡河月影摇。”
萧叶籁满嘴月饼,含糊不清地点头道:“好诗,好诗。”我暗想,她到底说的是“好诗”还是“好吃”?而萧夫人不识汉字,萧平康又是一介武夫,不懂诗词,也只是点头称好而已,更别说作诗应答。我心中顿感无趣,看着萧大人他们在埋头吃着瓜果茶点,心里暗道:“他们来这里是干什么的?野餐吗?”
萧平康他们吃尽兴了,擦擦嘴说:“夜深露重,我们还是先回家吧。今天月色很好,大家赏月也很尽兴!”萧叶籁也说:“今晚景色如此优美,如此诗情画意,我觉得整个人都飘飘欲仙,要像仙子那样奔月而去了。以后我们出游不用带这些鱼肉点心了,免得亵渎了这份清幽。”
我白了她一眼,刚才吃的时候那么贪婪,吃饱了又来装清高自我标榜一番,大有我们大宋朝中官员的风范。
在回去的车上,阿桂若有所思:“我们家乡传说,如果在中秋之夜,恋人分吃一块月饼,两人将此生永不分离,*泉相随。”
我点了一下他的额头:“你小子长大了,想找小姑娘了吧?刚才是不是在想着和哪个小姑娘分月饼吃?”
阿桂摇摇头:“不。我只是想,你今晚好像跟萧四小姐分了一块莲子月饼……”
我头皮都麻了:“这个不算,不算!我将来是一定会在大宋娶妻的!再说她出身低微,怎么可能……”
阿桂道:“她是不配为妻,但做妾也是可以相守一生的……”
“闭嘴!让我在你和她之间选一个,我也不会选她!”
也许是秋季风大干燥,中秋过后不久,我便开始咳嗽,把阿桂急得不行,天天给我煎药,但这里药物不全,他凑出来的药方我喝了之后咳嗽不见太大起色,倒是头昏脑胀,全身乏力,估计是配伍的药没用好,副作用太大了。
一日早晨,我用过早膳,喝了一碗秋梨银耳汤后,阿桂建议道:“五皇子,趁着咳嗽还不严重,抓紧时间回上京疗养吧。否则,我担心过几天你的咳嗽会更加严重,连路也赶不了。”
我皱眉道:“我因为了智大师之事已经得罪了萧太后,怎方便再回上京?我们估计以后要在辽阳长住了。也许,等我在辽阳住习惯,适应这里的气候之后,就不会再咳嗽了。现在咳嗽几声,并不碍事。”
阿桂忙道:“萧太后已经不会责难五皇子了。刚刚萧大人派人过来说,萧太后已经派来使者召五皇子回上京了,使者现在正在萧大人家里等候五皇子的回话。”
“真的?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萧大人派人来通报的时候,你还在睡觉。我让使者在萧大人家里多等一会儿,等你用过早膳再过去,这么冷的早上,不吃早餐就过去可不行啊。”
我赶紧整理衣冠,来到萧平康家里,对使者施礼道:“圣使远方来访,小王不知,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使者施礼道:“中山王客居辽阳,太后与妙音皇后甚为挂念,又见王爷生辰将近,想请王爷回上京,为王爷庆生。”
我生日在九月下旬。因为宫中向来不为未成年皇子隆重庆祝生辰,说是年幼之人庆生会被上天折了福寿,每年生日之时,也就是父皇赏赐几桌宴席和一些礼物,众兄弟姐妹过来我的住处小酌几杯,宫女歌舞为乐,就算过生日了。我以前过生日,一切都是三姐打点,所以自己也偶尔会忘记生日。
我赶紧答谢道:“有劳圣使通报,请代小王谢太后和皇后的美意。小王打点行李,即日回京!”话没说完,已经激动得咳嗽了好几声。
使者说道:“王爷既然抱恙,不宜过度操劳,不必急着赶路。但还请务必在生辰之前回京,以免辜负太后好意。”
我点头称是。萧平康一家都在客厅陪着使者,听说我要回京,脸上都露出羡慕的神色。毕竟和这苦寒的辽阳相比,上京这种繁华富丽之地是很引人向往的。
我亲自送使者到萧府门口,从荷包取出几个金锭给他,说道:“圣使风尘仆仆,小王无物相谢,这点路费还请收下。”我出门匆忙,没来得及准备礼物,这几个金锭,宫中来的使者未必看得上,而且用*金做礼物,也太俗气了些,我自己都觉得脸红。
使者正要客气一番,追出门的萧平康已经接过话头:“既然是在寒舍,我这主人怎能让中山王破费,我来款待圣使就好!”说完,自己掏出一把金珠递给使者。
我正要跟萧平康抢着打赏使者,突然想起,萧平康这是有求于使者的。他曾在京中为官,见识了上京繁华后,再居住辽阳这种地方,肯定是心里有所不甘,而且他现在未到暮年,也想要重新出山,当然要给使者送礼,想要使者能在萧太后面前说点好话。如果我跟他争抢,只会坏了他的事。反应过来我便不再跟他争执,待使者客气一番,收下他的金珠之后,我才拿出金锭:
“刚才是萧大人的心意,如今这是小王的心意,还请笑纳。”
使者收了两份谢礼,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萧平康回头对我说道:“还请中山王回客厅,略用些茶点。”
我知道他有话要说,便跟他回到萧府客厅坐下。
甫一落座,萧叶籁便迫不及待地开口说道:“中山王,你要回上京去了?听说上京很繁华,有很多华丽的宫殿楼阁,住着王公贵族,还住着仕途亨通的才子和美如天仙的女子。店铺里摆设着来自全国各地、甚至外国的各种珍奇货物,上京的街道比辽阳的街道宽好几倍,而且非常平整,来往的都是高头骏马,还有镀金饰银的马车,是不是?我也想去看看。”
萧平康呵斥道:“中山王回上京是奉太后之命,并非回京游玩,你以为他像你一样,只惦记着吃的穿的吗?快快退下,少在这里出丑!”
萧叶籁悻悻坐到一边。萧平康放缓口气:“以后你规矩点,我有机会自然会带你去上京游玩。像你现在这样不庄重,去了上京也只能出丑。”
萧叶籁果然被吓住了,她一向爱面子,最怕被人看轻,要是在上京被人当成土包子,那就太可怕了。她赶紧摆出一副典型的淑女坐姿,乖乖坐在座位上。
萧平康对我说道:“中山王此行回京庆祝生辰,我等无以为贺,仓促之间来不及备上礼物,唯有狼皮三十张,送与中山王。”
我答谢道:“多谢萧大人美意。”契丹人把猎杀野狼作为勇士的标志,拥有一张狼皮就是荣誉的象征,可是这狼皮我拿着也没什么用,而且把狼皮做成皮裘也不会好看,估计连阿桂都不想穿。上面的狼毛拿来做狼毫笔倒是不错,但三十张狼皮的狼毛做成笔,我要用多久?看来这些狼皮只能拿来当坐垫了。
萧平康又说:“在下阔别上京多年,思念京中亲友,但因女儿年幼,不便成行。如今三女已嫁,叶籁年纪也不算小了,在下有意回上京拜访亲友,希望到时中山王可以在上京稍加关照。”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说是想要回京看望亲友,事实是想趁着自己年纪未老,弄个一官半职,重返官场,希望我在萧太后面前多说几句好话。但我又不是辽国人,辽国朝野岂能容我置喙?但我也看出萧平康如此殷勤,部分原因也是希望我可以帮他说好话,如果我说自己没有那个能耐,难免被他看轻了。便点头说道:“本王自当尽力。只是太后心思慎密,用人自有她的道理,太后的智慧并非我等所能猜测,我等只需奉命行事即可。太后慧眼如炬,想来不会冷待国家栋梁。”
萧叶籁拍手笑道:“我们是要搬到上京住吗?太好了,母亲说上京多的是高官贵族,要给我在上京找个好婆家呢!”萧夫人听得满脸通红,低声斥责:“别乱说话!女孩儿家,也不知羞耻!”
我看着厅中三人充满希望的眼睛,知道他们对上京的向往。对萧大人来说,上京有他年轻时的旧梦和理想,如今的仕途和前程;对萧夫人来说,上京有富贵的生活,有她和女儿的好归宿;对萧叶籁来说,上京有珍奇的首饰和名贵的衣料,漂亮的住房和精美的食品。可我在上京经历的只有*治斗争的凶险、亲人的疏离,还有人性的丑恶和冷漠。幸好,我在上京的行馆住得还算舒适,而朱木槿的活泼和亲切总能让我心情舒畅。
想到朱木槿,我总算对上京有了一点期待。我告辞萧平康一家,便回去让阿桂整理行李,回上京觐见太后。
我生日在九月二十二,而我和阿桂在九月二十才赶到上京。生日当天,太后召我入宫领赐。
我入宫觐见太后,太后见到我,顿时喜形于色:
“好久不见,中山王在辽阳休养多日,出落得更加神采俊朗了,只是清减了点。”
我恭敬地说道:“谢太后夸奖。”心里却在苦笑。我在辽阳缺衣少食,现在形销骨立,咳嗽不断,哪里神采俊朗了?萧太后只是给我的不辞而别找个台阶下而已。
太后吩咐宫人:“把中山王的生辰贺礼取来。”
几个宫女手捧贺礼,鱼贯而出。为首的女子放下贺礼,宣读礼单:“太后赐中山王内造绸缎百匹,燕窝二十斤,白狐皮二十条;皇上赐*金百两,红珊瑚一座,玉璧一对,镶珠金冠一顶;皇后赐明珠十对,诗书十卷,字帖十卷,手抄佛经一卷,鞋履两双。”我听声音耳熟,抬头一看,原来读礼单的是我认识的宫中女官高馨灵。高馨灵念完礼单,便退到一边。
萧太后送我的燕窝实在是一份难得的厚礼。燕窝止咳润肺,又滋补身体,对我的咳嗽病极有好处。本来这燕窝在大宋也不算什么,只要有钱就能买到,但辽国不产燕窝,而且契丹人又不吃燕窝,进口的燕窝极少,仅供王公贵族享用,市场上根本买不到,如今萧太后赐我燕窝,说明她相当重视我的病情。而三姐送我诗书和字帖,是因为我向来喜欢看书、练字,而我小时候,每次生日,她都为我诵经祈福,送我一双亲手缝的鞋子,如今她居住后宫,萧太后不让她随便与我见面,但她还是为我抄写了佛经,给我缝制了鞋子,让我在异乡倍感温馨。
我谢过萧太后。太后看着我,叹道:“咳成这样,清减得叫人心疼。估计是你天天吃素,饮食粗劣,哀家知道你在为你二皇兄服丧,但我们契丹人不兴在服丧时吃素,你也入乡随俗,略沾点荤腥,对你身体有好处。或者,我们辽国把禽蛋和海贝也归为素食,你吃点鸡蛋、牡蛎,也不算开荤。”
我施礼道:“多谢太后美意。只是汉人习俗,亲人去世后,少则服丧一年,多则三年,如今二皇兄去世不到一年,我便恣意吃喝享乐,只怕有些不成规矩。小王自愿为二皇兄服丧,还望太后成全!”此时,我眼角余光瞟到高馨灵对我微微摇头,好像在说我言行不当,但我又不知道自己刚才有何不妥之处,心里有几分惶恐。
萧太后微微皱眉道:“既然中山王如此志诚,哀家也不好勉强。只是中山王身体欠安,哀家想找个地方给中山王休养身子。已故太尉余安乔家中厨师精通烹饪,擅长烹制药膳,而且余太尉在两三个月前病故,举府上下为他服丧茹素,吃的也是上好素菜,不如中山王去余府休养一些时日。他们家也是汉人,想必会料理周到,饮食也符合中山王口味。中山王认为如何?”
我一怔。萧太后的意思是认为已故的余太尉家里厨子厨艺了得,要我住在余府,跟他们家一起吃饭,以滋补调养身子。但我跟余太尉家人素不相识,怎好随便去打扰?而且如果太后要我服食滋补饮食,她直接派个厨子来我的行馆给我做饭就行了,为什么非要我去余府打扰?我越想越不妥,谢绝道:“太后美意小王心领了。只是余太尉新丧,府中必定诸事繁忙,我和余府上下又素不相识,怎好去叨扰?”
话声刚落,我看到高馨灵又微微摇了一下头。我正在琢磨我的话有什么不妥,只听萧太后说道:“余太尉去世将近三个月,家中诸事早已安排停当,众人也哀思稍减。再说,余太尉独子尚无官职,赋闲在家,中山王乃大辽贵宾,他要是接待好中山王,也算为国效力了。有何不妥?”
我偷眼看一下高馨灵,她示意我答应萧太后。我赶紧答谢道:“多谢太后,小王择日去余府叨扰,望莫见怪。”
太后笑道:“中山王客气了。你身份尊贵,光临余府,人家欢喜还来不及呢。”说罢,让高馨灵送我出宫。
高馨灵一边送我出宫,一边命人把太后的赏赐抬到我行馆中。趁别人不注意,她偷偷跟我说道:“皇后娘娘让我转告你,无论太后说什么,一律应允就是,不要顶嘴。”
“为什么……”
“嘘。我来告诉你,契丹人喜爱肉食,蔬菜不多,萧太后特地命人为你垦地种菜,但如今天气寒冷,鲜蔬数量不多而且极其昂贵,比肉都贵,你每日膳食支出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太后让你吃荤,也是为国库着想……”
“在大宋,大白菜之类的蔬菜可以放地窖长期保存,冬天在屋子里烧炕让气温升高,可以在室内种植韭菜,根本不会缺蔬菜。”我有点不快,高馨灵这话说得,好像我一个人就把辽国国库吃穷了一样。
高馨灵噗嗤笑了:“可这是辽国,我们不会储藏蔬菜啊。再说皇后娘娘都入乡随俗了,你坚持吃素,惹太后不高兴,这可不好。等过了你二皇兄的周年,你好歹沾点荤腥吧,太清高了只会招人闲话。”
我忙道:“那我去余府吃住,是否不妥?我虽不是自命清高,但去别人家里白吃白住,不太好吧?”
高馨灵压低声音:“余太尉突然暴病身亡,尚未来得及给独子谋个一官半职,太后有心照顾孤儿,但余公子寸功未立,要给他封官也很为难。如今你身体不好,太后让你去余府疗养,余公子要是把你服侍好了,便是功劳一件,太后可以凭这功劳,给他封个闲职小官,将来造化如何,就看他的能耐了。你一开始拒绝太后,我还真为你捏一把冷汗呢!而且,听说余太尉五十多岁,向来比年轻人还要健壮、精神,不想竟突然暴毙,太后也可能想让你去查探余太尉的死因。”
我赶紧说:“多谢高姐姐提醒,一会儿去寒舍喝杯薄酒如何?”
高馨灵笑道:“我倒想去,可太后让我把你送出宫便回去复命,实在是走不开。”
我回到行馆,萧太后已经给我送来一桌子素席,我在上京没有亲友,三姐也不能过来,唯一的朋友是萧冲,但他现在出使外地,也不能过来。我虽想让阿桂和朱木槿也吃些,但礼节上主仆不能共席。我便让人多弄些酒菜点心,赏赐行馆中所有下人。朱木槿也为我准备了礼物——一朵大红绸缎缝制的牡丹花,而阿桂送的是自制的寿桃形状的手炉。席间,朱木槿搬出一架筝,为我弹奏了一曲《霓裳羽衣曲》。那些契丹仆人喝了酒,兴致也上来了,几个丫环走到席前,对我施礼,便开始舞蹈,众契丹仆人在下面唱歌打拍。虽然我听不懂歌词,但也觉得热闹喜庆。
第二天一早,我便收到余府送来的请柬,让我去余府小住,估计是萧太后授意余公子送来的。我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便带上阿桂去了余府。
我之前就听说余太尉世代豪富,祖上颇有积蓄,因此府邸也是格外气派。余公子已经带了几位仆人在门外迎候,余公子年方二十,长身玉立,文弱清秀。我不禁想:此人年少英俊,又是官宦之后,家财万贯,如果萧平康一家看到他,一定会把他视为萧叶籁的理想郎君。
余公子上前迎接道:“草民余天闻,见过中山王。久仰中山王大名,今日得以相见,实乃三生有幸。”
我客气道:“余公子一表人才,年少有为,真是幸会。”
余天闻亲自把我的马匹卸下马车,吩咐仆人牵到马厩喂养,自己引我和阿桂到正厅入座,叫来一位身穿桃红衣裙,十八九岁的美貌少妇向我问安,说道:“此乃拙荆梁氏,见过中山王。”
梁氏施礼道:“民妇梁文,叩见王爷。”声音清脆,煞是好听。
我忙说:“免礼。余公子和少夫人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啊!”
梁文施礼道:“中山王见笑,民妇出身寒微,能高攀余家,实在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天闻笑道:“爱妻不必过谦。再说,我也并非嫡子,地位倒也不算尊贵到哪里去。”说罢,他让梁氏去料理家务,让阿桂去西厢客房给我整理房间,自己带我去府中到处走走。
余府正厅两侧是主人居住的东厢房和西厢房,过了正厅背后,是祖宗祠堂,再后面是厨房,厨房后面是一排房子,那是仆人杂役居住的地方。过了那排房屋,便是余府后花园。
眼下已是深秋,花园草木萧索,但从花园中的奇树古藤、假山怪石看来,不难想象这花园中花团锦簇、草木葳蕤的盛景。余天闻叹道:“父亲去世之后,这府邸落在我手里,不善经营,日益荒凉,让中山王见笑了。”
我知道他是在借花园秋景暗喻自己家业不振,便安慰道:“四季变更,如生老病死,乃是天地常理,不必过哀。等明年春日,定可重振光辉,胜于从前。”
余天闻点头:“多谢中山王劝慰。前方乃是我家书斋,请移步书房歇息。”
前面是一潭碧水,潭边有一座小楼,楼前匾上写着“德惠斋”,是余太尉生前的书斋。我知道,余天闻一定是有事要跟我商量,否则旁边就有亭子,他为什么一定要带我去书斋?
果然,余天闻带我进了书斋,让奴仆退下后,双膝跪地:“素闻中山王断案如神,草民斗胆,请中山王为草民找到杀父仇人,草民不胜感激!”
我急道:“余公子快快请起,你说你父亲是被谋杀的,可有证据?”
余天闻跪在地上,说道:“我父虽然年过半百,身体却非常健壮,他能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审阅公文,而且胃口极好,一顿能吃下两斤牛肉。如此安康,怎会突然得怪病身亡?定是有人谋害!”
我说道:“令尊病症是如何情形?”
余天闻答道:“初时,家父只是觉得腹中隐隐作痛,也不在意,但两天后,疼痛越来越剧烈,不能进饮食,而且便血。请来名医无数,都不能治好,我眼看着父亲腹中剧痛难当,十日后因病身亡。医生只说可能是肠胃有疾,但我父亲胃口极好,不但食量大,而且夏天吃冷饮消暑时,他常把冰块大块塞进嘴里嚼食,也未见伤胃。怎会有胃疾?”
我咳嗽一声:“也许是旧疾复发也说不定。令尊年轻时可有病史?我的侍童阿桂会些医理,你把令尊生前病史跟他说一下,也许他能找到原因。”
余天闻支吾一会儿,犹豫道:“不怕王爷见笑。只是草民出身卑贱,草民生母曾是余府丫环,后来被余府卖与养父为妻,她离开余府六个月后生下草民,在草民十四岁时离世。三年前,父亲因年老无后,希望找人继承家业,遂寻访草民下落,给了草民养父两百两白银为谢,带草民回府。因此草民对父亲生平了解并不多。”
原来余天闻是余太尉私生子,难怪他年已二十,余太尉还是迟迟不给他寻个一官半职。我又问:“令尊年老无子,家中可有妻妾?为何除了你们夫妇二人,府中不见其他人?”
“父亲正室乃当今朝中徐少保之妹,已殁三年。
听家中老仆说,因为婚后无出,父亲与主母生前常常吵架。父亲平时与徐少保关系也不好。主母去世后,父亲纳了六房小妾,但一直没有子女。父亲去世后,我见几位姨娘年轻守寡,又无子女,便给她们一笔钱财,让她们回娘家改嫁他人了。”
我点头道:“余公子果然待人宽厚。本王自当尽力,为令尊之死查出真相。”
余天闻叩头道:“多谢中山王相助。”
我环顾书房,发现架上陈列不少好书,我自幼喜爱读书,忍不住赞道:“令尊真是藏书丰富,汗牛充栋。”
余天闻笑道:“家父并无藏书爱好。这些书估计多半是祖父传给父亲,或者亲友赠送的。既然中山王喜欢,草民就借花献佛,把这些书献给中山王了。”
我摆手道:“本王无意夺人所好,只想借阅几册书来解闷,离府之时便完璧归赵。”说罢,起身在书架上挑了几册书,忽然看到架上有一本小书,封面写着《德惠斋小记》。我取在手里,问道:“这是何物?”
余天闻忙道:“此乃家父生前所著文集,记录平时起居逸事,让中山王见笑了。”
我心里一动:既然这本文集记录了余太尉的日常生活,也许我能从中找到他得病前后的蛛丝马迹,发现一些线索也说不定。我便说道:“令尊此书能否借本王一观?”
“中山王喜欢此书,草民真是受宠若惊。如果家父泉下有知,也会不胜荣幸。”余天闻恭敬地答道。
我翻开《德惠斋小记》,看到一篇短文,题目为《四季碧潭》。正文写道:“盛夏酷暑难当,余儿媳以青葡萄汁制冰镇汤饮,酸甜适口。更喜儿媳巧手,以青瓷碗盛青葡萄汁,上以桃汁混合酥酪覆之,碧青之上,桃红可爱,如十里桃花盛开于千尺碧潭之上,余起名曰桃花潭。儿媳取糖玫瑰瓣撒于青葡萄汁之上,如碧池之中盛开朵朵红蕖,余起名曰荷花潭;翌日儿媳取糖桂花撒于青葡萄汁之上,如三秋桂子飘香于碧潭之畔,余起名曰桂花潭。儿媳又于白酥酪覆盖于青葡萄汁之上,余起名曰白雪潭。此四道汤饮,余称之为四季碧潭,盖因此汤饮滋味无穷,又巧夺天工,得四季之景。观之令人爱不释手,不忍品尝。”
我不禁脱口而出:“奇怪!”余天闻忙道:“有何奇怪之处?”我指着书页说道:“你看此处,令尊描写少夫人调制汤饮,把酥酪倒在青葡萄汁上面,做成雪飘碧潭的效果,但酥酪比葡萄汁重,把酥酪倒在葡萄汁上面,酥酪不是应当沉在葡萄汁下面,融化在葡萄汁里了吗?怎么会浮在葡萄汁上?”
余天闻笑道:“拙荆在葡萄汁里掺入藕粉、砂糖,融了这些东西后,葡萄汁就比酥酪重了,酥酪正好可以浮在葡萄汁上。她所做的这道汤饮,府中人人爱吃。只恨如今是深秋,没有青葡萄汁,否则草民一定让拙荆制作此汤饮,供中山王品尝!”
我忙道:“不必了,本王不能沾一点酥酪。”
余天闻满面堆笑:“除了拙荆所做的汤饮,草民家中厨子所烹制的菜肴也是一绝。现在已近午膳之时,何不品尝一下?”
我点头道:“好,多谢余公子!”
余天闻关了书房门,让仆人把我要借的书从书房拿到我房中,便引我进了饭厅。这饭厅设在花园楼台之上,用餐时可饱览园中美景。梁文已经在桌上摆好了饭菜碗筷,站在一侧等候我们。余天闻引我入座,自己和妻子坐在旁边。辽国民风开放,妇人地位又比大宋的略高,男女同席也不是奇怪的事情,因此跟他们夫妻同席,也不觉得难堪。
丫鬟为我们盛上饭,余天闻说道:“中山王请随意,不知饭菜是否合王爷口味,望王爷赏光。”
席上用的是清一色的白瓷碟,装着各种素菜,精致雅洁。有松子炒青豆、杏仁豆腐、奶汁白菜、白果炒百合、竹荪炖山药、松茸煨素鸡、紫菜烩香菇、清炖笋干、陈皮萝卜等菜肴,不但火候得当,滋味调配极好,而且碟中菜肴都摆设成山水盆景的样子,观之赏心悦目。自从离开大宋宫中,我只有在三姐和太后赐宴的时候才能尝到如此美味的素菜,便忍不住多吃了几筷。
用过午膳后,我回到房里,把余太尉的死状跟阿桂说了一遍,问道:“你可知道,余太尉的怪病是如何引起的?”
阿桂思索道:“光凭余公子的描述,也很难得知病因,如果可以开棺验尸,验看死者肠胃,也许能找到原因。”
我哭笑不得:“堂堂太尉,已经收殓下葬了,怎么能挖坟?况且你还要剖开尸体,这不是胡闹吗?就算死者是奴隶,剖尸检查也是非常不敬的。再说,死者已死去三月,就算验尸,估计也看不出什么了。你倒说说,余太尉腹痛而死,是否有可能是因为染病而死?”
阿桂答道:“可能是得了绞肠痧,但如果是绞肠痧,死者不会便血,而且绞肠痧来势甚急,先前两天不会只是隐隐作痛。再说,当时请了那么多名医,那些名医不可能连绞肠痧都认不出来。肠胃溃烂倒是会腹痛、便血,但余太尉向来胃口极好,也不大可能突然肠胃溃烂而死。”
我问道:“你熟悉医理,是否有人用巴豆、断肠草一类的草药给他下*?”
“巴豆会让人腹泻不止,腹泻严重时会让人虚脱死亡,但余公子并没提及余太尉有腹泻之事。断肠草倒是能把人*死,但它药效极猛,一般会让人当场毙命,余太尉病了十来天才死去,不像是断肠草。而且如果余太尉是药物中*,那些名医也不会看不出来。”
我又问:“会不会是有人在他饮食里加了水银,让他肠胃沉重下坠而死?我听说水银能把人活活坠死。”
阿桂还是摇头:“水银有金属光泽,外观颇为引人注意,如果饮食中加入水银,余太尉不可能毫不发觉。而且就算凶手在包包子、汤圆的时候给馅里加了水银,想哄余太尉囫囵吃下,也不会成功,因为水银极其沉重,加了水银的包子、汤圆在蒸熟的时候,馅里的水银会把下面的皮压破,可谓‘露了馅儿’。再说,如果余太尉是被水银坠死的,他死前会腹胀如鼓,但余公子并未提及他有此症状。水银本身有*,如果余太尉曾服用水银,必定会出现中*症状,大夫也会发现的。”
我不禁皱眉:“余太尉死得真是蹊跷。对了,我今天中午在余府用了午膳,味道极好,你去厨房跟厨子要一份菜谱,回去后给我们的厨子,让他给我做同样的饭菜。”
阿桂高兴了:“中午的时候,余府下人给我送了饭菜来,真的很好吃,我正想学一下他们厨子是怎么做饭的呢!”
“你去厨房的时候,顺便打听一下余太尉在犯病前吃过什么饭菜,可能会找到一些线索。”
晚膳时分,余天闻让丫环来请我去用餐,菜式比午膳更加精致,也更清淡些。晚膳之后,我回到房中,阿桂已经在房中等候。他见我进来,便压低声音说道:
“五皇子,我听说这余府里的厨子,好像对余太尉有所不满呢。这厨子在刚出师的时候,便以厨艺闻名一时,当时御膳房刚好在选拔御厨,这厨子便来上京候选。余太尉吃过一次他做的菜,惊叹不已,便心生一计,谎称抓到一伙盗贼,这伙贼人供说这厨子也是同谋,然后借口厨子与偷盗案有牵连,把他收监,等御膳房选完了御厨,才把他放出来。这厨子错过御膳房的选拔,自然是懊恼不已,余太尉又装好人,重金雇用这厨子进府。虽然他给这厨子的工钱也不比御膳房的少,但毕竟是余太尉陷害他在先,而且厨子也觉得自己不能进御膳房是莫大的遗憾,估计对余太尉多少是有些不满的。”
我说道:“如果是厨子下*,倒也容易。他每天替余太尉准备饭菜,在饭菜里加点药可是易如反掌。但如果是他在饭菜里下*,当时余家上下那么多人,大家每日一起进餐,为什么死的只有余太尉一人?”
阿桂点点头:“我也看那厨子慈眉善目,对人和气,不像下*之人。”他拿出两本册子,“这是我跟厨子借的,我说想学几道菜给五皇子尝尝,他便借了我这册子,说是菜谱都记在上面。还有另外一本册子,本来是挂在墙上,他也没说给我看,我好奇翻了几页,发现记载的都是余太尉生前每天所吃的菜肴。厨子说余太尉非常挑剔,菜肴十天半月都不能重样,他怕自己记性不好,便把每天的菜单都记下来,每天买菜前先看一下,以免做了重样的菜。后来余太尉病逝后,余公子待人和气,也不计较每天的菜式,那厨子就不再记菜单了。我想看一下余太尉犯病时吃了什么饮食,便把这册子也借来了。”
我问道:“你借这册子的时候,厨子有没有阻拦你?”
“没有,当时厨子只是打趣说‘连菜单你都要看,我这记账本子你要不要也拿去看看’就让我把菜单册子拿来了。”
我翻开菜单册子,原来这余太尉生前极会享福,这菜单记的都是些熊掌驼峰、鱼翅海参、猩唇、羊胎鹿筋,不一而足。而且荤素搭配,调理得当。我翻到他犯病那几天的菜单,发现他刚犯病的几天,菜单还是大鱼大肉,直到犯病好几天后,菜单才换成一些容易消化的滋补汤羹,估计那时余太尉的胃口已经极差了。
细看之下,我发现余太尉开始犯病的前两天,菜单上的菜肴都是些红烧鹿筋、焖牛尾、炸驼峰这些油腻难消化的菜肴,而且不见丁点蔬菜。往日的菜单,虽然蔬菜不多,也是每日都有素菜。我翻到余太尉犯病前一天的菜谱,发现也都是些油腻肉食,只是上面多写了一个“韭菜”,却又被人用笔划去了。这倒有几分奇怪,只是我猜不出为什么余太尉几天不吃蔬菜就会得此怪病,问阿桂这是怎么回事,阿桂也说不上来,便推脱道:“萧太后赏的燕窝,我也带过来了,我这就给五皇子炖了去,对夜间咳嗽疗效很好的。”匆匆出了房间。
不到一刻钟,阿桂又回来了。我问道:“这么快就把燕窝炖好了?”
“不,我拿了燕窝,想着我厨艺不精,以前又没做过燕窝,要是做砸了,就白白糟蹋这么好的燕窝了,便拿去问厨子,可厨子也说燕窝在辽国是稀罕东西,他也从来没做过,刚好少夫人的贴身丫环到厨房取点心,便回去禀报少夫人。少夫人说她知道怎么炖,丫环便把燕窝拿去给少夫人做了。”
我皱眉道:“我们住在别人府中,已经是给别人添麻烦了,怎好烦劳主人亲自给我们下厨?你问清楚燕窝的做法,回头自己做不行吗?”
阿桂嗫嚅道:“我当时也是这样说的,但少夫人太客气,非要自己做,还说回头把做法写给我……”
“罢了,下不为例。你明天去打听一下,这余太尉生前有没有仇人,还有他犯病前后几天有没有什么异常状况。你可以问府中的老仆人,也可以出去问附近人家。打听的时候记得手头大方点,多给人家些零钱,人家嘴巴就不会那么严了。这袋子铜钱和碎银渣子你拿去,明天打听的时候用得上,别替我省钱。”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藕荷色衣裙的丫环送来一盏白瓷盅,施礼道:“这是少夫人亲手炖的燕窝,让奴婢送来的。夫人还把燕窝的做法写下来了,托我转交尊仆。”说完,从袖中拿出一张纸笺,交给阿桂。
我见纸笺上字迹娟秀,不禁夸奖道:“夫人好书法!夫人品貌又好,又精通厨艺,又有文采,不知出阁前是哪户人家的小姐?”
丫环答道:“谢王爷夸奖。夫人其实并不是官宦出身,亲家公乃宫中首饰匠,因为手艺极好,很得太后欢心,虽无官职,家境也颇为殷实,因此夫人自幼家教良好。”
我揭开白瓷盅盖,清香四溢,赞道:“好燕窝!
有劳姐姐过来送夜宵,这点银子拿去买花戴吧。”从身上掏出一小锭碎银,赏给丫环。丫环向我施礼道谢,便退下了。
我舀了一勺燕窝送进口里,这燕窝用梨汁和蜂蜜调味,口感极好,上面点缀着几片百合,都拼成白莲花的形状,颇为精致。我吃完燕窝,心想:这少夫人手艺倒很好。随手拿起今天借来的《德惠斋小记》翻了几下,只见最后一页写道:“儿媳新调樱桃桂花汤,以蜜渍樱桃与糖桂花做汤,汤凉后佐以冰块,食用时,但见冰沉汤底,晶莹可见;金桂漂于汤上,清香扑鼻,如日照波涛,万点金辉;樱桃半浮,如红日初升。碗中之景如冰海日出,观之忘暑。府中上下无不喜欢。”
我知道一些人家会在冬天将冰块储存于地窖中,夏天取出解暑,所以余府在夏天也可享用冷饮。只是这道冷饮色香味俱全,光是看余太尉的描写,已经让人食欲大增了,我未能品尝此冷饮,但刚刚用过少夫人所炖的燕窝,也可猜出少夫人手艺如何出色,这道“冰海日出”又是如何美味了。
第二天,阿桂出去转了一圈,直到晚饭后才回来,对我禀报道:“我探问了不少人,原来这余太尉口碑不怎么样。先是他家厨子对他不满,这个五皇子也知道了的。就连余公子,也不得他喜欢。余公子母亲本是府中丫环,被余太尉看上,怀孕后怕原配夫人生气,又把她卖给他人,直到余夫人去世后才把余公子接回府中继承家业。余太尉常常把自己要处理的一些杂务推给余公子去办,自己乐得清闲;又见余公子诗文写得好,自己就拿来去用自己的名义印成文集,欺世盗名。平时又因为余公子是庶子,对他也比较冷淡。五皇子,余太尉会不会是余公子所杀?毕竟余太尉死状如何,我们都没有亲眼所见,旁人也知道不多,只有余公子日夜照料余太尉,也许是他*死了余太尉,对别人捏造余太尉死相,那些医生也多半是被他收买了的。”
我反问:“你倒说说,如果余太尉真的是他害死的,为什么还要请我替他找出杀父凶手?”
“那是因为五皇子屡破奇案,又是奉萧太后之命来此居住。余公子担心萧太后暗中命令五皇子查找余太尉暴毙的原因,担心自己所做之事被五皇子发现,才主动请求五皇子帮忙找到杀死余太尉的凶手,这样,五皇子就不会怀疑到他头上了。”
我点头:“你说得也有理,但如果凶手真是余天闻,他至少要等余太尉给自己弄个官衔,再杀死余太尉。否则,像现在这样,靠山父亲已经死了,自己还是一介平民,虽然家财万贯,但没有官职傍身,早晚也被官差勒索走不少,倒也不妙。所以余天闻不会是凶手。”
阿桂又说:“不但余公子,就连少夫人也跟余太尉有仇呢!”
我赶紧问:“有何仇怨?”
“余太尉多年前曾弹劾朝中一位官员,虽然那位官员也并没有因此被罢官,却也被气得一病不起,不久身亡,家中也因此败落。那位官员的大女儿后来嫁给宫中的一位首饰巧匠,虽然对方也是大富之家,但如果那官员没有去世,这位小姐本来可以嫁给官宦人家的。而且这小姐一直对父亲之死耿耿于怀,少夫人梁氏,便是这位小姐所生。余公子少年时见过梁氏一次,对她一见钟情,只是当时余公子跟养父生活,极其穷困,高攀不起梁家,也就没把此事说破。后来余公子被余太尉接回府中,一直对梁小姐念念不忘,请求父亲向梁家提亲。
本来余太尉的独子理应娶个门当户对的官宦小姐,但余公子是庶子,余太尉知道他很难娶到官宦出身的妻子,便让他娶了梁小姐。而且梁小姐知书识礼,倒也得余家上下喜欢。”
“那余太尉是否知道梁氏与他有仇?”
“他倒是知道这事。但他认为梁氏外祖父是自己病死,与他无关,也不觉得自己跟梁氏有仇,再说梁氏又对他十分恭敬。不仅是梁氏,就连余公子和府中的厨子,余太尉也觉得自己跟他们没仇,反而对他们有恩。
他不觉得自己遗弃余公子母子在先,在余公子回府后又冷待余公子,反而觉得自己是余公子生父,又把余公子接回府享受富贵,余公子应该对他感恩戴德。他不觉得是自己误了厨子的前程,反而觉得自己给了厨子大笔工钱,是厨子衣食父母。可见此人自大。”
我忙取出《德惠斋小记》让阿桂看最后一页,问道:“这应该是余太尉犯病前所食冷饮,你看看,这樱桃和桂花跟菜单册子中他犯病前后几天所进饮食是否有相克之处?”
阿桂取出菜单册子,比较了一下,说道:“并无相克之处,最多就是这桂花和冰块有点寒凉,脾胃不好的人吃多了会腹泻,但听说余太尉生前脾胃极好,也不致经受不住这一碗冷饮。只是,我还听说,余太尉在犯病前几天遭妻舅徐少保弹劾,他殚精竭虑,花了不少心思才保全了自己,只是对徐少保的怨恨又增加了一层,也就是说,那几天他耗了不少脑力,又气得要命……”
我眼前一亮:“是啊,这几天他吃的都是油腻难消化的饮食,人在思虑过度,或者气恼过度的时候总会影响消化。他本来肚子里装的都是这些油腻肉食,又爱吃冷饮,本来对脾胃不好,又过虑过恼,伤了脾胃,造成肠胃溃烂,也是可能的。”
阿桂激动道:“五皇子,原来你也懂医理?”
我淡淡一笑:“我是久病成良医。我记得我以前在宫中时,父皇赐宴,二皇兄却在宴席之上让我难堪,当时我气得不行,本来是一点东西也吃不下,但在这宴席之上不沾饮食也怕父皇怪罪,便*气大吃,回去后腹痛了好几天。还有一次,父皇说要考察诗书,我日夜看书,就连吃饭也是边吃边看书,一个月后,我腹中隐隐作痛,调理了好久才好。所以我知道思虑过度和气恼过度都是伤脾胃的。”
阿桂点头道:“五皇子,你说这徐少保会不会买通了余府的厨子,让余府的厨子那几天多做些油腻难消化的肉食,自己去跟余太尉捣乱,让他殚精竭虑,又满腹闷气,伤了脾胃,肠胃溃烂而死?可是,如果是肠胃溃烂,那些名医就算不能把他治好,至少也能延长一下他的性命,不可能让他只活十天就病故。”
我说道:“余太尉生前喜欢冷饮,本来就肠胃不济,还喜欢嚼食冰块,加速了病情,也是可能的。我们明天去诈一下那厨子,看看他是不是勾结了徐少保。只是这样一来,余太尉便算是死于肠胃溃疡之疾,并非中*,也没有证据证明是厨子和徐少保直接害死余太尉,这事情倒不太好办。余太尉明明是被人害死,而害死他的人既没有给他下*,更没有对他动以刀枪,似乎也不能判他们杀人之罪。也罢,反正是余公子自己的家事,看他自己怎么办吧。”阿桂点头称是,收拾了一下,给我炖燕窝去了。自从来了这余府,因为饮食调养得当,都是些滋阴润肺的食物,我的咳嗽也好转了不少。
翌日一早,就听阿桂惊喜的声音:“下雪了!”
我推窗一看,天上纷纷扬扬地飘着细雪,地上也积了薄薄一层,估计是昨晚下的。洗漱过后,有丫环请我用早点,我跟丫环去了饭厅,余天闻和夫人已在饭厅等候。
我对余天闻说道:“本王昨晚已查出令尊死因,不日就能彻底查明真相。余公子请宽心。”
余天闻急道:“家父是因何而死?”
我喝了一口红枣牛乳粥,缓缓说道:“他是死于肠胃溃疡,但这肠胃溃疡不是染病,是有人在作怪,让他害病。只是追究起来,这凶手也不能算害人性命,因为他也没有下*,只是设计让令尊肠胃溃疡,这案子倒是难判。”
余天闻忙问:“中山王可知凶手是谁?”
我故意慢慢说道:“凶手是谁,本王尚未知晓,但也快了。”我就是想让厅中丫环听到我的话,传出去让厨子听到,等他心虚了,我再诈他一下,也许他就说出真相了。
饭后,我带阿桂去了厨房,路上看到两个丫环拿着一堆*铜模子,一边说笑一边走着,看到我和阿桂,都站在一边施礼问候。
我见她们手里都拿着东西,行礼很不方便,忙说:“免礼。你们手里拿着点心模子,不便行礼。”
一个蓝衣丫环笑道:“王爷有所不知,这不是点心模子,是冰块模子。每逢寒冬,我们便把清水倒在这模子里,拿去外面冻成冰块,放在地窖中藏着,等夏天再把冰块拿出来解暑。少夫人今早看见下雪了,让我们把这些模子拿出来擦洗一下,预备着天气再冷一些拿去冻冰块用。”
我点点头,带阿桂去了厨房。厨房众人见我来访,都吃了一惊。阿桂指着一个面容憨厚的中年男子,轻声道:“这位便是余府大厨。”
那厨子冲我笑了一下,作揖道:“小人便是余府厨子,姓米,小王爷叫我老米就是了。小王爷,小人所做饭菜,是否合王爷口味?”
我取出菜单册子,翻到余太尉犯病前一天的那页菜单,问道:“此处所写‘韭菜’二字用笔划掉是何缘故?为何此后一连数日都是油腻荤菜,并无一点蔬菜?”我这样问他,无非是想引他说出为什么他故意几天都安排油腻食物,让余太尉得病。
厨子看了半天菜单,搔搔后脑勺:“想起来了,那天小人是买了韭菜,正打算做呢,少夫人进了厨房——因为她精通厨艺,偶尔也会下厨,看到韭菜,皱眉道:‘别做韭菜了,吃完后嘴里有怪味。这几天老太爷天天在朝中跟人争辩,要是一张嘴就是韭菜味,多让人耻笑。’小人听着有理,就没有做那韭菜,把韭菜从菜单上划去了。少夫人又说:‘这几天不知怎的,一闻到青菜味道就恶心,你这两天就把蔬菜停了吧。’小人以为少夫人是怀孕害喜,因为小人妻子在怀孕的时候性子变得很怪,一闻到大蒜味就难受。小人那几天便多做了几道好菜给少夫人补身子。但不久后老太爷病重,只能吃流食,我就只做清淡饮食,少夫人也说了:‘做点清淡的吧,我现在也能吃些蔬菜了。’可不是,自从老太爷病故,我如今天天只做素菜咧。”
我大吃一惊,忙对阿桂说道:“快邀余公子到书房一叙。”
我离开厨房,转到花园书房中,推开窗子,望着漫天细雪落在窗外碧潭中,融化无踪。寒风吹动桌上书卷,我心道:这余太尉生前害人众多,这些珍奇书籍,也不知道是从何人手里搜刮而来的,落在此人手里,倒是糟蹋了这些好书。
少顷,余天闻来到书房,急忙问道:“中山王唤草民来书房,可是有事?”
我缓缓说道:“我已知凶手何人,只是不知余公子是否要听。”
余天闻恨恨道:“草民听中山王今早说家父是被人害死,只是凶手极难治罪。可家父对草民恩重如山,杀父之仇又岂能不报?”
我只好说道:“害死令尊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尊夫人。”
余天闻惊叫一声,脸色大变,险些晕倒,过了半晌,才定神咬牙问道:“王爷,你说拙荆害死家父,可有证据?”
我望着窗外碧潭:“天气可是愈加寒冷了,再过几天,只怕水上就结冰了。余公子,我且问你,这冰是结在水面还是结在水下?”
余天闻被问得一怔:“自然是在水面。冰比水轻,自然浮于水上。”
我取出《德惠斋小记》,翻到最后一页给他看,念道:“此处‘但见冰沉汤底,晶莹可见’,冰块都是浮在水面,令尊吃的这碗冷饮,冰块却是沉在汤下,可见碗中冰块是被人做过手脚的。”
余天闻急道:“吃冷饮时,府中每人都有一碗,我吃的时候,冰块都是浮在汤上的啊。”
“那是因为她要*死的人是令尊,不是你。如果在饭菜中下*,府中人人都可能吃到。但这冷饮是一人一碗,她只消在令尊碗中放入做过手脚的冰块即可。而那冰块沉入水中,跟其他冷饮不同,食用时她只要特地挑出那碗冰块沉底的冷饮给令尊奉上,令尊便妥妥地把那加了东西的冰块吃下了。”
余天闻犹豫道:“这冰块晶莹剔透,一望到底,拙荆能在冰块中藏下什么*药暗害家父?再说家父脾胃极好,世上又有何等*药,不直接取人性命,只伤人脾胃?”我今早说有人让他父亲肠胃溃疡,他深信不疑,如今一听凶手是他妻子,他倒开始怀疑父亲的病是否投*所致了。
我说道:“听说公子的泰山大人是宫中首饰匠,平生见过珠宝无数,尊夫人想必也对各种宝石了如指掌。不知公子是否知道金刚石?这种宝石晶莹剔透,坚硬无比,就连上等瓷器,被它划过也是断成两段。尊夫人只要在冬天储存冰块的时候把一些金刚石碎屑冻在冰块之中,藏入地窖,夏天再把冰块取出放在冷饮之中。
因为这些冰块中被冻入金刚石碎屑,比普通冰块沉重,便沉在汤水之下。如果是胃弱怕寒的人,也不敢直接吃冰块,只会等冰块融化再啜饮汤汁,此时金刚石碎屑已经沉入碗底,就算喝到口里,也能感觉出来,以为那是砂子,马上吐出。但公子提到过令尊生前吃冷饮时喜欢嚼食冰块,金刚石屑在冰中冻得久了,又冷又硬,跟冰屑无异,令尊一不留心就把金刚石屑当冰屑吞了。金刚石坚硬无比,人的肠胃毕竟是血肉之躯,哪经得住金刚石相磨?渐渐地,肠胃便被金刚石磨出血来,穿孔溃疡而死。这金刚石造成的溃疡与染病所得的溃疡不同,来势甚急,因此令尊染病十天后便匆匆西去。而金刚石本身无*,所以令尊毫无中*迹象,那些名医也看不出病因。”
余天闻大声道:“中山王判断果然合乎情理,但这金刚石屑,世间也不止拙荆一人可以拿到,也许有人用金刚石屑冻入冰块,放入地窖,拙荆调制冷饮时不慎把此冰块放入家父碗中,也是有可能的。再说,又有何证据证明是拙荆有意谋害家父?”
我拿出菜单册子:“请看令尊犯病前一天的菜单,这里写了‘韭菜’二字,后来又被划去。我问过府中厨子,他说当时买了韭菜,但尊夫人不让做。我侍童阿桂跟我说过,民间小儿嬉闹之间误吞铁钉之类的异物,又无钱医治,便用麻油煮了整根的韭菜吃下,那些韭菜便会裹了腹中的异物,排出体外,不伤肠胃。尊夫人在令尊犯病前后都不让厨子做蔬菜,就连买好的韭菜也不能做,那是因为她怕韭菜会裹着金刚石屑排出体外,白费了工夫。”
余天闻再无话可说,喃喃道:“是了,我记得她家奴仆对我提起过宿仇之事,但当时我一心要娶她,见她答应,便欢天喜地,以为她不记旧仇,不料……中山王,此事也是家父理亏在先,能否看在拙荆一片孝心的份上,从轻发落?”
我勉强笑道:“这是余府家事,余公子自行料理就是了,何必过问本王?再说,本王无心插手余府家事,当日是余公子请本王查明令尊之死,本王才加以调查,此事涉及命案,本王也不欲多知,一切都由余公子自断。”
余天闻喜不自胜,对我叩头便拜:“多谢中山王大恩。”我心道:真是个痴子,人家跟你家有宿仇,你还要娶她,看来她答应嫁入你家,只是为了方便报仇。
现在明知她杀了你父亲,你还要跟她做夫妻,只怕她杀了你父亲还不解气,哪天把你也杀了,你岂不冤枉?如果是我,断断不肯为了一个女子赔上自己身家性命。我又想起上次在辽阳酒肆听说的耶律柳哥,便是为了一个戏子断送一生,究竟这些情事,好在哪里?能让那么多人为之失*落魄?
此时,门外传来慌张的敲门声,一个女声在外惊呼:“少爷,不好了,少夫人她……”余天闻大吃一惊,赶紧起身开门,问道:“少夫人怎么了?”
门外的丫环给了他一封信:“这是在少夫人梳妆台上看到的,少夫人已经不知去向了……”
余天闻急忙拆信一看,顿时瘫坐在椅子上,色如死灰,缓缓对我说道:“王爷,拙荆今早听闻王爷已知凶手杀人手法,知道王爷早晚会将事情说破,自觉无颜见我,已经离府出走了。”看他伤心的样子,似是对梁氏十分不舍。
余天闻苦笑道:“王爷,实不相瞒,草民与家父关系颇为疏远,也并无多少父子情分。父亲生前草民服侍父亲恭谨,只是因为父亲把草民接回府中,草民借父亲门第,才得以娶到拙荆为妻,因此,无论父亲对草民如何打骂差遣,草民都不以为意。如今拙荆已去,草民得此万贯家财也无趣味,封官更非草民所愿,草民只盼能与妻子团聚,共度一生。草民恳求王爷向太后进言,就说草民并非家父嫡生,不敢继承家业官职,愿把家产托付给余家宗亲,草民愿归隐乡野,寻访爱妻下落。”
我知道他不要家产官职,甘愿放弃在余府的身份,只是为了不必再纠结于余太尉死因,好与妻子冰释前嫌。否则,只要他还是余太尉的儿子,就背负着为父报仇的义务,就背负着父亲与梁氏外祖父的仇恨。我看着他那执迷不悟的样子,也只好说道:“你写一封书信,我交给太后便是了。”
余天闻向我叩了个头,便起身磨墨写信。我踱步窗边,窗外寒气袭来,顿感清爽。园中万物已披上一层薄雪,只余一潭碧水,绿白二色相映,漫空中无数雪粒,都飞舞着落入潭中。不知余天闻如飞雪般纷乱的心绪,何时才能如这碧潭般空明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