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嫁给谢欤是不可能的,这辈子不可能。”
“倘若将来我是和谢欤喝合卺酒,我直接生吞匏瓜!”
人总是要为说出去的话付出代价的。
此刻我端坐在床前,和捧着两半匏瓜一身喜袍的谢欤大眼瞪小眼,瞪了起码半柱香的时间,吞咽了一口唾沫。
洞房之内静悄悄,放大了我的尴尬。
“我说,谢狗蛋。”我试图唤起我俩昔日的情分,找回一点点颜面,“我俩从光屁股墩到现在这么多年交情,你该不会真要我生吞这玩意吧……”
谢欤的一双狗勾眼微眯,唇角扬起一抹柔情似水的笑意,我正要跟着赔笑,下一秒下巴被掐住,硕大的瓢就怼着我的嘴撞来。
“你谢…唔……咳咳!”辛辣的酒液从喉间冲下,吞咽错了地方,我呛得眼泪乱流。
心头火起,我飞起一脚踹开谢欤:“谢狗蛋你混蛋!”
谢欤顺势席地而坐,看着我炸毛的样子蓦地笑了,仰头将卺中剩下的酒一口气饮完,飒然擦干嘴角。
“你想多了陆春花,只不过是想喂你喝合卺酒罢了。”
他今夜被宾客灌了不少酒,纵使酒量再好,也被醺得双颊泛红,一身红袍衬着肤白如玉,眉眼间多了几分平时见不到的乖顺和温柔,看得我痴了一瞬。
没等我陷入感动,他又补充道:“建议明天给爹娘敬酒时,当着一众丫头小厮的面,把匏瓜给吞完。毕竟你现在是小爷的王妃,得讲究排面。”
……刚才是我看岔了眼,他那样子分明满脸写着“欠扁”!
我撩起袖子亮出并不存在的肱二头肌,踏上板凳鼓足了气势:“你听好了谢欤,如果不是我爹在朝中受了算计势单力孤,我们陆家需要借你小瑞王的光,我陆之春出家我都不会嫁给你!”
谢欤将匏瓜往地上一摔,站起来朝我逼近,沉着脸:“陆之春,你……”
刚要说什么,却见他眸光往房门一扫,随后突然打横抱起我,将我往床上一摔,顺手撂下了喜帐。
我被摔得冒了几颗金星,他又扑将过来,气得我张口就要骂,嘴又被他捂住。
“长辈们都在门口,如果不想让他们担心,就别出声。”他嗓音低沉,所有气息笼罩住我。
我点点头,他慢慢松开了手。
满目喜帐的红,谢欤撑在我身上,呼吸相闻。
我莫名觉得透不过气,侧过脸去不敢直视他的脸。
他揶揄的低语响在上方:“陆春花,你该不会是害羞了吧?”
我转过脸,正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标准微笑,然后屈起膝盖,满意地听到了一声顺耳的闷哼。
“我害羞?或许等我二婚吧。”
谢欤的脸色变得双重难看,贴着我的耳朵一字一句地咬牙:“二婚嫁谁,谢玹么?”
看他窝火我就高兴,伸手亲亲热热地环住他的脖颈,笑不露齿:“反正不是你。”
谢欤磨牙的嚯嚯声很是清晰:“陆之春,好得很。也许你不知道,你身上这袭喜服,本是照着飞花楼赵头牌的身段做的,也是照着她量的。”
我不怒反笑:“那正好,等我二婚了,我就把喜服还给赵美人,省得她再量。”
纱帘猛地被拉开,光线刺眼。门口的人都已退去。
我伸手挡光,逆光下,谢欤的神色晦暗不清。
“陆之春,若不是为了帮先生,我也不会娶你。”
话音落下,他破门而出,整个新房重新安静了下来,只剩我一人。
我呆呆躺了许久,侧身蜷缩起身子闭上眼。
2
其实打架互骂一直都是我和谢欤之间正常的相处模式。
我父亲教习谢欤的那几年,我们俩一起长大。没处成青梅竹马,反倒处成了头号冤家。
他为了去南市斗蛐蛐考试前装病,我给抓了个人赃并获告给我爹;我偷溜去飞花楼看小姐姐跳舞,他一路尾随抓我回去告给我爹。
我想学马球,我爹非让他教我,结果他为我演示时过分用力,一抡毬杖抡飞了我的门牙;我断定他挟私报复,顶着满是鲜血的脸将他私藏的《江湖奇侠》全套尽数收缴焚毁。
再大点儿,我对茶楼的说书先生着了迷,他非说我不守女德,叫人把先生打发到了北疆种田。
他喜欢上了薛尚书家的大小姐,托我给他带情书。我不辱使命,以小瑞王的名义把《夜行红衣女》交到了大小姐手中,吓得大小姐连发三天高烧,从此对小瑞王敬而远之。
大大小小,桩桩件件,我俩结的梁子连起来可绕汴都三圈。
一次家宴上长辈拿我和谢欤开玩笑,我登时夹断了手里的四喜丸子,说出了那句“这辈子嫁谁都不嫁谢欤”。
也就是一时急眼脑子一热的话,不知怎的就传到了谢欤耳朵里。
虽然谢欤也铁定不想跟我扯上关系,但估计这话多少也伤了他一个大男人的面子,因而他对我更没好气了。
若非朝中有小人搬弄是非,让我爹陷入被动局面,我也不会为了我爹嫁给谢欤,谢欤也不会为了帮助恩师而娶我。
左右不过是各尽其力,一纸婚约将两个南辕北辙的人绑在了一起。
谢欤向来最是好面子讲排场,陪我回门那天,大小箱箧吹吹打打抬了几里路,生怕有人说一句瑞王爷小气。
父亲只当是他待我好,用膳时多饮了几杯,眉毛飞到头顶去,拉着谢欤的手摇摇晃晃:
“贤婿啊,世间男子也只有你对她最为了解,我们之春年幼丧母,多少让着她些……她性子良善,定会是个贤妻…..”
我爹的一番形容连我自己听了都要心虚一番。期间他说得太激动,半盏酒液还洒在了谢欤身上。
我原以为谢欤会生气嘲讽,却只看到谢欤收敛眉眼,由着父亲捏着晃,只点头称是:“岳父放心,小婿明白。”
从来见他都是高高在上的王爷姿态,我头一次看到他这般乖顺的样子。心口有些涨,眼眶亦开始发酸。
谢欤转头,双眸含笑:“之春生育能力强,生十个八个不在话下,定能早日让您抱得贤孙。”
我爹醺醺然:“十个好十个好…..”
我:……?
踏出府门,我刚想好好掰扯掰扯他拿我当母猪的激进思想,却见他大手一挥前行一步,头也没回道:“我去校场。”
我知道他隔三差五就要去校场和谢玹切磋骑射,便也没说什么。
谢玹是罗太妃的独子,比谢欤年长几岁。
罗太妃是从北方科布勒部族嫁过来的,虽是外族,却有着江南女子一般的温和性情,带出来的谢玹也是温润如玉。
尤其谢玹有科布勒的基因,面部轮廓深邃,有种异域的好看。
谁能不喜欢帅哥呢?尤其还是人特好的帅哥。
年幼时若说谢欤以同我撕架为乐,那谢玹便是以热心助我为常。
谢欤向我爹打我小报告,谢玹总会为我说话;谢欤打飞我的门牙,是谢玹为我请来太医。他为我答疑解惑时,都是极其耐心、不厌其烦。
哪个女孩都没法不喜欢对自己好的人。
十三岁那年乞巧节,我为报答他的好,头一次下厨磕磕绊绊地做巧果,手都烫起了两个泡。
满心期待地抱着餐盒去找谢玹,正逢谢玹和谢欤正在学习,便托小厮送进去。
结果那小厮拿着空食盒出来,一脸苦相地跟我说,小瑞王抢先吃了一口说巴豆都比这好吃,一掌全掀翻了。
我自是气如斗牛,次日就往谢欤的饭食里狂撒巴豆粉,让他连泻了三天三夜的肚子。他撑着虚脱的身子跑来气势汹汹地质问是不是我搞的鬼。
分明是他欺负我在先,哪哪都不肯让我好过。我越说越气,越气越委屈,举着带着水泡的手一边骂一边擦眼泪。
他看我掉了眼泪,气势灭了半截,小狗眼耷拉下去手足无措:“你别哭啊…我那天就是手滑…你若气不过,我再干一碗巴豆粉便是。”
医院取了玉膏,在后院的紫藤萝下借着月光替我擦水泡。
当时夜风混着丛花的香,少年人的睫毛密长。
他轻轻吹着我的手,神情认真专注,肌肤温热酥麻,我头一次望他出了神。
他抬头,墨眸暗藏星辉,温柔浮动,唇轻启,能预料即将入耳的话语温柔。
只见下一秒他光速抬手,“啪”的一声,我的右脸后知后觉开始火辣。
大而响亮的一耳光。
“你……”
“有…蚊子。”
“狗谢欤!”
“陆春花我说真的!…把笤帚放下!”
“除!非!我!死!”
3
虽是成了婚,但我们是分居住。
下人来报说王爷回来了,我便取了街市上带回来的冰凉粉送去他房里。
从小一块儿长大,我对他的喜好比他本人还要清楚。白天他在我爹处表现极佳,终归是要奖赏他一下。
我推了门进去,谢欤正凑在灯前埋头写着什么。见我来,便放下笔用纸张掩了起来。
“写啥呢?”我凑近想瞧,他将那些推得更远了些,只道:“诌酸诗呢。”
“哟,酸诗?”我来劲了,“写给哪家姑娘的,赵头牌还是薛家大小姐?”
他捧起冰凉粉,嘴角微弯,笑得风流:“一式两份,人手一份。”
这才是当代撩妹巨擘,保质还保量,我不禁竖起大拇指。
“啊,是了。”他干下大半碗冰凉粉,将一旁的几册书挪到我跟前,“送给你的。”
我粗粗看了看,像是一捆话本子。
“送我这些是?”暗示我发展副业,为王府的小金库添砖加瓦?
谢欤舔了舔碗底,一双狗勾眼眨巴眨巴:“从前你不是爱听茶楼说书先生讲话本子吗?我帮你精挑细选了这批话本子,你闲下来慢慢看。”
难得谢欤还记得他曾干过的糟心事。我低头细细翻看。
有《霸道王爷的小娇妻》《风流王爷轻点爱》《王妃宝:恶魔王爷哪里跑》……
全新,精装,全套。
我抽了抽嘴角:“...谢谢你。”
谢欤邪魅一笑:“感动了吧?不用这么快爱上我,女人。”
我低头微微娇羞:“我看你好像有什么大病。”
从谢欤房里出来,我招过他的小厮询问:“王爷今日一整天都在校场么?”
小厮瞅了一眼我的神色,颔首只答了句“是”。
我点点头,“往后劝着王爷些,让他注意身子,别累着。”
我爹从小教导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旁人对你有一分好,便要还他三分好。
谢欤替我找来话本子,我便寻思亲手给他捉一只蛐蛐。
年少时他有只金边蛐蛐号称“独孤求败”,基本打遍了东市一条街,谢欤宠爱得紧。可惜后来在草坪溜它的时候,一个没注意,回头只看着螳螂擦嘴了。
俗话说忘掉一段感情最好的方法就是开启下一段。所以我准备给谢欤再找个好的。
某日他们说谢欤又去校场了,我便往后院去。
后院有片荷塘,夜里蛙鸣声声,随荷浪波荡。平日里经过的人不多,倒也行事方便。
平日里蛐蛐也吵闹,真要找的时候却不见影了。我冒着日头在草丛扒拉了半日,放过了两只瘦弱的,便怎么也寻不到第三只。
侍女劝我先用膳,殊不知这毒辣日头早已将我的胃口蒸干了,何况我一件事情不做好,便不会安心。
在日头下待久了,眼前的草丛反射的光都像蒙在了眼前,迷迷蒙蒙的,照得我的脑子都晕晕乎乎起来。
许是福至心灵,脚边一个黑影一晃,蹦出一只壮硕的蛐蛐。
我都能想象谢欤看到我这礼物的开怀表情。
心下一动,撩高了衣袖,看准了方向往前一扑。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只觉脚下一滑,擦着荷塘的淤泥就滚了下去。
耳边依稀听到惊呼,口中眼中很快灌满了污浊泥水,身子好重,想挥动四肢,却只会一个劲地下沉。
好可惜,谢欤一定会喜欢那只蛐蛐的。
“陆之春,陆之春…….”
有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一直在喊我的名字,忽远忽近的,声音倒好听,就是快破了音。
“咳咳…….”腹腔感受到强烈冲击,水流猛地从喉腔涌出,睁眼见到了天日,意识方才回笼。
“你知不知道你蠢成什么样子?顶着大太阳捉蛐蛐?!你今年三岁吗陆春花?”谢欤一身的水,发丝贴在脸上,一张脸白得像鬼,五官又因愤怒而扭曲,恨不得把我拆吃入腹。
“谢狗蛋,快帮我看看那只蛐蛐还在不在。”我悠悠缓了口气。
谢欤用拳头往我脸侧的草坪猛地一砸,气得瞳孔都在地震:“你知不知道若我晚来半刻你就会死!你让我怎么跟岳父交代!”
我本该感动,但不知为何,此刻身体和一颗心同样虚脱疲累。
我想起新婚当夜他对我说,如果不是父亲,他也不会娶我。如今他这句话,就好像是旁人给了他一件东西让他保管,东西若丢了,他便没法交代。
左不过是件东西,实在没法交代,大不了赔礼道歉,再换一件。慢则一两年,快则一两天也就过去了。
昨日凑近他时,在他身上嗅到了女子的脂粉香,至艳至浓,非花楼女子不会有。想来若要换,也是很方便的。
他见我没有反应,便要过来抱起我。
鼻尖钻入那股熟悉的艳香,勾起我胃里一阵翻涌,难以抑制地抵住他前胸,将头侧向一边,喘了一口气。
“王爷千金之躯,就不劳瑞王爷了。”
谢欤动作一顿,眉头拧得更深:“陆之春,你发什么疯?”
没发疯,就是有些嫌脏。原来所谓的去校场骑射,不过都是去飞花楼偷香。
我瞧着他,兀自笑了:“谢欤,你从来都只知道欺负我。如今难得救我一次,还被我气成这样。若有下次,不如别捞我了。”
我清楚地看到谢欤的额角暴起了青筋,眼底的红血丝更加可怖。
我听他一字一句说:“若有下次,如你所愿。”
4
好在身子不算太弱,我躺在床上将养了几日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自从荷塘一别,我就再没见过谢欤。
许是这次真的把他气狠了,又或者他想明白了,我们名义上虽是夫妻,既然没法好好相处,王府这么大,要想不见一个人也是很容易的。
表面功夫也懒得做了。反正从一开始,便不是心甘情愿的。
我倒也没有想到,谢玹会要求见我。
谢玹约我在茶楼雅间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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